沒有祖父母的小孩

 

   外婆在母親稚年即已去世。對么女寵愛有加的外公,在母親尚未成年,也撒手人寰。外公外婆對我們兄弟姐妹而言,是遙不可及的空玄概念。抗戰爆發,父親投筆從戎,轉戰西南各省。由於日軍步步進逼,母親帶着幾個稚齡兒女,隨軍眷們一同奔波於桂黔。祖父母則留在台山鄉下,在抗戰期間相繼辭世。戰前出生的哥哥姐姐,都見過祖父母。而在抗戰中出生的我,卻無緣與祖父母相處。如此一來,成了一個從來沒有接觸過祖輩的小孩。也就是沒有祖父母的小孩。

 

   車外黑蒙蒙的,不知道是清晨還是陰天,地上似乎有點雪。車子在樹林中穿行,像是一部軍用中吉普。車子擋風玻璃旁,掛着一隻狗。這是我對人生最早的一幅影像。哥哥們説,抗戰勝利,我們在貴州等待復原回廣州。和新一軍暫駐貴州整補的一個汽車連的廣東戰士們熟識,他們曾帶我們到樹林打野狗吃。顯然也帶了剛滿三歲的我。

 

   在船艙裏,我大叫:「成堆木虱(臭蟲)咬死人。」哥哥說:「這是芝麻,不是木虱。」這是遺存在三歲多的我腦中的第二幅影像。哥哥們説,我們從貴州回廣州,有一段是坐木船,順西江而下。這是我坐木船時留下的印象。不知道這兩件事有何特殊之處。竟然是如此深刻的烙印在我的腦海。

 

除了這兩幅影像,我的稚年,完全一片空白。逃難的奔波,勝利的狂喜都沒有留下存檔。顯然人的記憶,是有選擇性的,只不過我們還不了解,存檔時的決定邏輯是什麼。

 

我是抗戰勝利前兩年,生於當年柳宗元貶官的地方,廣西柳州。復原回廣州時,應該是三歲多。據說我從小愛吃肥肉,媽媽說,每次趁墟(趕集)都買些肥肉燉給我吃。平常不太需要照顧。只要把我放在水盆裡,加上水。我會拍水自己玩,直到拍乾了,再加水即可。上有三個哥哥,一個姊姊,在這個國難當頭的時代,顯然這是自求多福的生存之道。

 

回到廣州,家住在東山馬棚崗。那兒有很多歸國華僑蓋的兩層花園洋房。先是住在12號和另一家人分住。只記得房前的大路,往北向坡下走,可以走到黃花崗。向西可以走到中山大學醫院。高大的白玉蘭圍著房子。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,我對白玉蘭花的香味,有一種不可言喻的喜愛。屋旁是一個小崗,其下是防空洞。山崗旁邊是一大片平地,可能是運動場。是我們這一群小孩踢足球的好地方。球場邊上是一排苦楝樹。長得不高,非常適宜爬樹。坐在樹上,有點俯視大千的味道。

 

過不了多久,我們搬到18號。我不明白廣州地址編號,到底是根據什麼。12號和18號雖只差六號,兩者之間的距離卻相當遠。穿過運動場,走一段下坡路,再往前走向左轉,才是18號。18號是一棟雙連兩層洋房。共有四個單位。我們一家人,住在左棟的二樓。二樓包括天棚(天台)。寬大的天棚,是小孩活動的大好場所。夏天太陽下山後,灑點水消暑,是晚上乘涼的好去處。更是鬥風箏的理想據點。

 

那時候廣州風行鬥風箏。所謂鬥風箏,就是當你的風箏飛在天上,任何人都可以來向你挑戰。目的是把你的風箏線切斷。這比賽一方面是比控制風箏的能力,另一方面是比風箏線。為了製造鋒利的線,大家收集碎玻璃,放在舊鋼盔裏敲成碎粉,然後拌在蛋黃裏,利用蛋黃黏在線上,晾乾後風箏線就變成線鋸。如此一來,很容易就可鋸斷別人的線。天棚上的曬衣架,是曬線最好的地方。可惜這並非獨門絕學,碰到也會「蠟線」的高人,鬥風箏的勝敗,最終還是取決於控制風箏飛行的能力。

 

廣州的那幾年,有三件印象深刻的事,都跟水有關。第一件是潮濕。廣東沿海,每逢回南(南風帶來的海洋濕氣)時,潮氣重到屋內牆面流汗。水泥地面更是不在話下,簡直是光可鑒人。其次是淹水。可能是城市排水系統不夠完善,一旦下大雨,經常淹水。有一次雨後淹水,大家都去玩水。我當然也不例外。在水中快樂的跋涉,一不小心,踩到水溝裡。整個人當然沈到水裡。幸好二哥正在身邊,一把將我拉起來。長大後沒有懼水症,看來這一次,對我的心理並沒有造成傷害。第三件還是和淹水有關。第一天上小學,媽媽帶我去。那天顯然是剛下過大雨。從學校大門到教室間的操場淹水,校方用桌子排成一條,以供家長學生通過淹水區。就像現在威尼斯的聖麥克廣場,在淹水地區搭便橋,以利行人。

 

自此以後,天天跟著姊姊走路上學。直到暑假,結束了學校生活的第一年。這一年,除了「來來來,來上學」外,只記得一件事,那就是班主任,一位女老師,結婚,邀我擔任「捧戒指」。廣州向來洋派,這些洋規矩早就風行。事後送我一些泡泡糖。這是我第一次吃泡泡糖。順便一記,學校原來是「24小學」,後改稱「前鑑區中心國民學校」,易幟後更名「東川路小學」。

 

我記憶中的廣州,還有一件事印象深刻。有一天晚上,我們到荔枝灣逰船。在水面上,涼風陣陣,暑氣全消。船家划著小船,販售粥粉飯麵,以及其他點心零食。在我的記憶中,這是無可比擬的享受。完全不知道,當時政府面對的是如何艱困的局面。

 

由於國內戰亂,戰火日益逼近,秋季開學前舉家遷往香港。這個沒有祖父母的小孩的童年結束了。多年後在經合會工作時,葉主任曾經對我們幾個初出茅廬的工程師們說過:「溺愛孫子,是祖父母的特權。」當時我毫無感覺。直到自己當了祖父,才深切的體會到,我的童年是多麼的蒼白,失去了多少的快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