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平街

 

 

遍尋今天中壢的地圖,找不到太平街。根據位置判斷,該路現在已改名為中央西路。當年住的房子,當然是早已消逝無蹤了。

 

從香港搬到台灣,爸爸雖然在台北上班,他卻選擇把家安置在中壢 ,一個離台北二十多公里的小鎮。現在回想起來,很有可能是因為他乘船到台灣時,認識的一位姓范的朋友,他的兒子和我在小學同班。范伯伯來台是準備到中壢開麵粉廠。應該是他讓爸爸認識了中壢,也影響了選擇住家的決定。這推理是有根據的,因為太平街的房子,離麵粉廠不遠。

 

在那個交通不方便的年代,二十多公里換算成一個多小時的車程。還好,除了每星期二、五的院會必須出席外,其他日子,視會議的重要性而決定是否與會。不過爸爸通常是星期二一早離家,星期五晚上回家。在台北開會時,為免通勤勞累,則在台北火車站東邊的七洋大樓住宿。大樓屬台灣銀行所有。立法院借用一、二樓作為招待所。以供遠地的委員來台北開會時住宿。所謂招待所,其實是幾大間通鋪。以今天的標準來說,只能算是收容所。住那兒的都是外地委員,不過至少有一家,是帶親媽媽帶著兩個女兒,在那裡長住。

 

中壢是附近農村居民的商貿中心,所以還算熱鬧。市中心有三四家電影院,好幾條商業街。販售各式商品的店面,羅列街道兩旁。夏天晚上,因為室內太熱,人們喜歡上街散步乘涼。街邊佈滿了點著電石燈的水果夜市。中壢市場位於幾條商業街的交會點。市場除了提供魚、肉以及附近村民種的菜蔬,還有許多熟食、糖果蜜餞、百貨用品攤位。是一個無所不包的老式市場。市場外,中壢國小邊,有許多麵點小吃攤子。

 

租的房子坐落在太平街北邊。是坐北朝南的泥磚房。一連三棟,一模一樣的店面式房子。 門面是可以完全打開的拉門,可以作為店鋪用。三間店面,全是住家。我們住最西邊的一間。中間住的是一位老師,東邊的是一位拉牛車為生的人家。 房子的西邊是一片菜園。對外暴露的泥牆,糊上一層稻稈,以免風雨侵蝕。卻無法避免麻雀做窩。住了幾年,改用一層瓦片保護泥牆。不再擔憂麻雀在牆上挖洞。三棟房子的東、北兩邊,被一片很大的楊桃園包圍。楊桃園的北邊穿過一片稻田,是屠宰場。清晨寧靜時,可聽到豬淒慘的嚎叫聲。

 

房子雖然很原始,因為房頂很高,加上寬厚的泥磚牆,保溫性能很強,冬暖夏涼。其實在台灣,冬暖並不太重要,夏涼才是這房子可愛的地方。房子從大門進來就是客廳。右手沿牆是一條直通廚房的走廊。左邊隔為三間的睡房。廚房的左邊是一個小天井。有一口水質很好的水井。原來是用桶繩打水。後來裝了一個手搖抽水機,用水方便多了。井水除了水質好,還是一個恆溫水庫。全年溫度維持五、六十度。兄弟們全年都是冷水沖涼。這習慣一直延續到出國留學。有時吹牛說在台灣沒用熱水洗過澡,雖不是十成正確,大概也是九成九吧。而夏天,水井是冰鎮西瓜的最佳處所。現在回想起來,炎炎夏日,既沒有風扇更沒有冷氣,一口清涼的西瓜進入肚子,那真是天上有地下無的感覺。

 

穿過廚房天井的後門,緊接著一個大天井。天井再往後走,就是供儲藏用的第二進房子。平常都是空的。有一段時間是分給別人住。有一扇後門,通到楊桃園。廁所在後門的旁邊。大天井是我們的工作場所。養雞,曬衣,曬菜,無所不能。天井左邊的側門,通到房子左邊的菜園。後來菜園被用來蓋成前後兩戶軍眷,側門沿房子留下一條長巷,直通太平街。而軍眷和楊桃園之間留下一長條空地,我們在最西邊蓋了一間廁所,就不再用屋後的老廁所。

 

馬路對面是一些比較小的老磚房。住的是什麼人,已經沒有印象。不過左邊第三間住的是一個乩童。因為常常可以看到他在馬路上出乩,所以印象比較深。

 

當年大部分馬路都是土石路,太平街也不能免俗。太平街往東走就是新生路、大同路,往西走涉水走過老街溪,再走一長段路,就是中壢中學。這可是當年中壢的最高學府。多年後,中原理工學院成立,才失去了這個頭銜。

 

因為在廣州已經讀了一年,到了中壢自然是升班繼續。可是台灣是用國語上課,而且一年級的主要功課是學注音符號。而我們,上二年級的我和上五年級的姊姊,卻完全不懂。於是父母給我們請了一位老師,利用開學前的一些時間,補習注音符號。因此講廣東話的我們,很快的就融入用國語教學的中壢國民學校。

 

中壢國小位於縱貫公路西邊,對過馬路就是警察局。沿延平路(縱貫公路)北行到下一個路口,右轉就直通火車站。學校的後門過馬路便是中壢市場。可以說是在市中心。我們家在市區的東北邊緣。從學校後門,穿過市場,沿商業街走,轉入一條小路,幾分鐘就到家。開學後跟著姐姐天天走路上學。兩年後她到中壢中學上初中,我升級為帶一年級的妹妹上學。

 

那個年代物資缺乏,同學們都是赤腳上學。剛開始沿舊習,還是穿鞋上學。不久就入鄉隨俗,光著腳板上學。幾年的磨練,腳底功力頗深,夏天的柏油路,赤腳走來輕鬆愉快。五十年後, 報刊介紹一位在阿拉巴馬州事業有成的宋先生,和小學時同班同學同名同姓,於是寫信聯絡,探問是否中壢國小的校友。他回信說:「我記得你,你是那位穿鞋子上學的同學。」此事可證明,當年中壢國小,穿鞋子上學的同學,確實不多。

 

中壢是小地方,雖然也有考學校的壓力,卻不像台北那麼厲害。五、六年級時,下課後全班留下來算是補習。我多半利用那時間把功課做好,晚上沒有功課壓力。和老師、同學也相處得很好。在操場玩騎馬打仗,天冷在教室玩「擠油」(天冷時,大家擠在一起取暖),在教室前玩「開戰」(一種消耗小孩體力的遊戲)。 所以這幾年小學,過得非常輕鬆。

 

那年代,大部分小孩沒有所謂「買玩具」這個詞。幾乎所有的玩具都是自己做的。禾稈(稻草)編成的刀,竹子削成的劍,廢木做的飛機,舊桶箍是最好的滾輪,中秋提燈的燈籠,竹氣槍,竹唧筒,竹蜻蜓。不斷的推陳出新,雖然所費無幾,卻百玩不厭。竹蜻蜓是竹片削成的旋槳,中心是垂直的軸,用手掌旋軸就會向上飛。是中國古老的兒童玩具,也是直昇機的原型。

 

小學畢業,考上中壢中學。每天跟著姊姊走路上學。路途雖遠(一公里),卻只是一條直路。經過的老街溪,沒有橋,踏著放在溪床上的大石頭渡溪。平日沒問題,溪水漲時淹過了石頭,必須涉水而過。溪水漲得再高,涉水危險,就只好繞道走中山路的橋。

 

初二開始,騎著三個哥哥傳下來的腳踏車上學。從步行到騎車,人的移動速度,運動範圍,體力消耗,都有了很大的進展。換句話說,就是自由多了。我不是野性重的小孩,雖然自由了卻沒有到處混。

 

中壢位於桃園台地,由於農田灌溉的需要,池塘特多。直到今天,每次開車回家,經過兩個小池塘,都讓我想起中壢的夏天。在炎熱的太陽下走路,走進高大的竹子圍繞著的池塘邊。那種清涼的感覺,是從心裡發出來的。這是池塘深埋在我記憶中的感覺。

 

說起池塘,難免回想起到水裡桃園大圳儲水池游泳的少年時光。水裡站是中壢市區外面,一條客運線上的小站。那一站,除了站牌, 似乎連通常小站都有的小雜貨店都沒有。 記憶中好像附近除了樹,就是稻田。 下車走進小道,穿過一條灌溉用的小溝,爬上塘堤,就是一個相當大的儲水池。離池塘不遠,就是桃園大圳。水源來自大嵙崁溪(今天的大漢溪,石門水庫)。圳水清洌,儲水池的水自然也是非常清澈。這就是我們的游泳池。那時客運車班次非常稀少,我們的代步工具,全是腳踏車。到水裡游泳,是那些年最美麗的夏日記憶。除了去大溪游泳。

 

大哥官校同學的一位老戰友,在軍團部當汽車連副連長。那還是講究軍民合作的年代,軍車帶一兩個老百姓Ò黃魚Ó,是很平常的事。週末他有機會,會開部十輪大卡車來,帶我們到大溪游泳。大溪是大嵙崁溪的上游。可以說是桃園大圳的水源。嚴格講起來,我們是到水裡的水源地游泳。雖然一路上黃沙滾滾,大溪的水比起水裡,更為清涼。河床上全是大石頭,水深的那一邊是高高的岩岸。有點像碧潭。山頂是大溪公園。在這裡游泳,比起在水裡純游泳,要好玩多了。

 

副連長在台沒有親人,把我們家當作自己家,把我們視為弟妹。逢年過節,他只要沒有公事都會來,不用事先通知。那時電話不普遍,想通知也辦不到。記得有一年除夕夜,家裡客人很多,桌子坐滿了,外面站著一圈人圍著吃。我們吃了一半,副連長交接了值班,匆匆趕來。這充分說明不見外的關係。據說我出國後,副連長成家了,還是常來探訪。

 

說起過年人多,很自然就談到僑生。那些年為了爭取海外僑胞的向心力,也為了讓華僑子弟能延續中華文化的香火,政府積極鼓勵華僑子弟到台灣唸書。因為華僑多來自閩粵,僑委會為了減輕這些遠道而來的年輕人思鄉之情,邀請閩粵鄉賢擔任東道家長。責任是讓學生們有Ò家Ó的感覺。素來熱心公益的父親,當仁不讓,也認了一男一女兩位在台大唸書,來自馬來西亞的學生。他們逢年過節,從台北到鄉下來度假。享受一下家庭生活。那年代雖然物質短缺,中壢的生活程度遠低於台北,讓他們吃好吃飽,享受媽媽的手藝,還是辦得到的。接下來幾年,香港親友的子弟,紛紛來台就讀台大,政大,師大。這些僑生還有他們的同學,都成了家裏的座上客。那時候,過年期間餐館沒有不休業的。這些沒家的學生,到中壢來過年,是順理成章的事。也就演變成圍著桌子,站著吃飯的景況。過年前,媽媽總是帶著我們做臘鴨臘肉,灌香腸,磨粉,蒸年糕蘿蔔糕,炸蛋角,蛋散,煎堆,忙得不亦樂乎。過年前總養上幾隻騸雞(閹雞),除夕那天做成鹽雞。以便「開年」前有東西吃。有這些後備糧草,就算臨時多來幾個人,也不成問題。

 

中壢居民以梅縣客家人為主。客家話雖然和白話(又稱廣府話,就是廣州地區的方言)不同,卻有相近之處。所以學起來並不難。中壢一年中最有特色的活動,就是中元節神豬比賽。每年七月十五在中壢新街廟,也叫義民廟,舉行。裡面祭祀的是馬關條約割讓台灣後的抗日英雄。所以稱之為義民。大中壢地區分成幾個區域,中元節祭祀是按年分區輪流負責。而神豬比賽是其中的重頭戲。把幾百斤的豬養成一千多斤,絕非易事。除了吃好睡好外,還得好生服侍。那年代人都未必有風扇可吹,天熱了神豬是得吹風扇的。 當天晚上,神豬擺在架上, 燈光耀目,口含鳳梨身旁排滿香花水果,佈置得美輪美奐, 作為供品祭祀英靈。 事後祚肉分贈諸親友。記得有一年,我們也分得一條。現在已記不得和普通豬肉,有何不同。 養神豬是很花錢的事,只有殷實之家,才能辦得到。 獲得第一名,所得到的只是榮耀。出錢出力心甘情願的這樣做,為的是表達對祖先庇佑感恩的誠意。 有一位來自香港的潮州同學,畢業後事業有成。近幾年每次見到他,他都說自己的成功是由於祖宗保佑。華夏文明祖靈崇拜的思想,確實是根深蒂固。

 

那時候,跟大家一樣,爸爸的薪水相當微薄。幸好有配給,吃飽不成問題。為了節流,雙親延續抗戰精神,帶著我們幾個小孩,本著凡事自助的原則。所以小孩除了自理個人生活洗曬漿燙,很快的也接手煮飯炒菜。大天井是我們的工坊,養雞養鴿,花生便宜時買來煮熟曬成鹹脆花生,龍眼便宜時買來曬龍眼乾,醃製四川榨菜,做臘味,經常忙得不可開交。也因為這樣節流,雖然薪水不多,生活還是蠻滋潤的。因為自小經歷這種訓練,凡事自己動手的習慣,一直延續到今天。

 

在太平街從小學二年級,一直住到初二。周圍走路十分鐘的範圍,住著好幾家將軍,都是廣東人。由於同鄉的緣故,家長們平日常有來往。這些家庭,雖然有很多和我同年齡層的小孩,可是除了幾個同學外,我跟他們都沒有什麼來往。搬家後更是沒有來往了。到底為什麼?直到現在,還是不得其解。只好說是緣分了。

 

太平街是我少年期的家,也是最清寒的一段時期。善於理財的母親,充分發揮自力更生的精神,同時也培養我們刻苦自立的習慣。加上大哥,二哥先後進入軍官學校,家庭經濟情況大為改善。在朋友的幫助之下,雙親終於住進了自己的房子。

 

搬家時,街坊向爸爸探問,這房子不太「乾淨」,有沒有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。爸爸回答說:「邪不勝正。只要做得正,哪怕妖邪?」看來做人只要經常心存正念,沒什麼可怕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