莊子齊物論句解

 

南郭子綦隱几而坐,仰天而嘘,答焉似喪其偶。顏成子游立侍乎前,曰:「何居乎?形固可使如槁木,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?今之隱几者,非昔之隱几者也。」子綦曰:「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。今者吾喪我,汝知之乎?汝聞人籟,而未聞地籟。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?」子游曰:「敢問其方?」子綦曰:「夫大塊噫氣,其名為風。是唯無作,作則萬竅怒呺,而獨不聞之翏翏乎?山林之畏佳,大木百圍之竅穴,似鼻似口似耳,似枅似圈似臼,似洼者,似污者。激者謞者,叱者吸者,叫者譹者,突者咬者。前者唱于。而隨者唱喁。冷風則小和,飄風則大和,厲風濟則眾竅虛,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?」子游曰:「地籟則眾竅侍已,人籟則比竹是已。敢問天籟?」子綦曰:「夫吹萬不同。而使其自已也,咸其自取。怒者其誰邪?」

 

住在城南的子綦(楚國名士)倚著桌子坐,仰天嘆氣,答話時好像死了伴侶。顏成子游(姓顏成,名游)侍立在旁,說:「 先生為何如此?形體固然可以像枯木一般,心也可以像死灰一樣嗎?今天倚桌坐的,不像往日倚桌坐的人。」子綦說:「偃(子游)你真會問。我現在已失去自我,你知道嗎?你聽過人籟(聲),卻沒聽過地籟。你聽過地籟,卻沒聽過天籟,是嗎?」子游說:「請解釋。」子綦說:「大地吐氣,名之為風。除非不吹,一吹起來,千萬空洞都叫起來。你難道沒聽過長長的風聲嗎?山林高聳,那些粗大的樹上的孔穴,就像鼻、口、耳,也有像橫樑、圈、凹洞,像窪地、水池。風吹過發出各式各樣的聲音。衝擊聲、嚎叫聲、吹氣吸氣聲、呼叫聲、清悠聲。前聲唱著「于」聲,後聲接著「喁」聲。小風小和,大風大和。強風止息,所有的洞都寂靜。風雖止,不是還可見到樹枝在搖動嗎?」子游說:「地籟發自洞穴,人籟可以比擬為竹笛,天籟是什麼?」子綦說:「風吹起來各有不同,洞穴發出的聲音,都是他們各自決定的。可是使他們發聲的,又是誰呢?」

 

注:什麼是主宰?真正的主宰是誰?

 

大知閑閑,小知閒閒。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。其寐也魂交,其覺也形開。與接為構,日以心鬥,縵者窖者密者。小恐惴惴,大恐縵縵。其發若機栝,其司是非之謂也。其留如詛盟,其守勝之謂也。其殺若秋冬,以言其日消也。其溺之所為之,不可使復之也。其厭也如緘,以言其老洫也,近死之心,莫使復陽也。喜怒哀樂,慮嘆變慹,姚佚啟態,樂出虛,蒸成菌。日夜相代乎前,而莫知其所萌。已乎已乎。旦暮得此,其所由以生乎?

 

大智的人態度寬閑,小智的人好觀察人。善言的人言語流暢,不善言者言語重覆。睡覺時神智混亂,醒來時精神清明。與人交往,不免運用心機,(各人做法不同)有人寬大,有人深沉,有人謹密。受到小驚嚇便小心翼翼,遇到大驚嚇便迷漫失神。說話像扣扳機,(一旦發出,不可收回。)因為話講出來即有判別是非的意思(主見)。保留不講,是含有守己勝人的意思。 (心機多)則蕭煞如秋冬,那是說他天真日消。就像是溺水之人,不可逆轉。如果執迷於緘口不言,那是他已經老而敗壞,像近死的心,無法再生。人有喜、怒、哀、樂、多慮、慨嘆、多變、恐懼、輕浮、放縱、好慾、驕淫各種情緒。 樂音的產生來自空虛(共鳴箱),水氣瀰漫則菌類繁生(由無生有,這是自然的功能)。 日夜更相輪替,卻不知從何開始(這些都是自然現象)。算了,就算知道那天是始點,難道日夜更替是因為知道起點而開始的嗎?

非彼無我,非我無所取。是亦近矣,而不知其所為使。必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睽。可形已信,而不見其形。有情而無形,百骸,九竅,六藏,賅而存焉,吾誰與為親?汝皆説之乎?其有私焉。如是皆有臣妾乎?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。其遞相為君臣乎?其有真君存焉。如求得其情,與不得,無益損乎其真。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盡,與物相刃相靡,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?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,薾然疲役而不知所歸,可不哀邪?人謂之不死,奚益?其形化,其心與之然,可不謂大哀乎?人之生也,固若是芒乎?其我獨芒,而人亦有不芒者乎?

沒有他(自然,主宰)就沒有我。沒有我誰來稟承自然?人與自然何其相近,卻不知道誰是原動者。宇宙必然有真宰(主宰),只是見不到他的形象。自然的作用信然存在,卻見不到他(自然)的形。有交互影響的現象卻沒有形。人的骨骸、 九竅、六臟,齊備存在,我該與誰(那一個臟腑)比較親近?能夠一視同仁嗎?難免沒有私心。如是則人不該有高低(臣妾)之別?沒有高低,如何治理?人當有君臣之別嗎?(如果是)那麼也該有真宰(真君)的存在。可是證實真宰的存在,或不能證實,都無損於他的「真」。一旦生下來,人追求不死卻在等死。不管與外物相逆還是相順,都是向著死亡前進,無法停止,難道不悲哀嗎?一輩子勞役卻無成就,一旦死了也不知身歸何處, 難道不悲哀嗎?人要不死,有何好處?形體不能避免老化,心志亦然,(形不死而心死)難道不是大悲哀嗎?人生真是如此迷茫嗎?還是只有我迷茫,世上果有不迷茫者?

夫隨其成心而師之,誰獨且無師乎?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,愚者與有焉。未成乎心,而有是非,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。是以無有為有。無有為有,雖有神禹,且不能知,吾獨且奈何哉?

 

追隨他的成見而師法他,人那會沒有可師法者?不知道正反相代之理,卻堅持成見,愚者都做得到。沒有成見,那有是非之心。就像(惠施的辯證)說今天動身到越國去昨天已經到了(一樣不可能)。(注:用太陽位置作為時間的參考座標,這是可能的。問題是必須有「參考座標」的先決條件(主見)。)。 這是把「無有」看成「有」。把無有看成有,雖聰明如大禹,尚且不能解釋,我又怎能辦到?

 

注:成見乃是非之源。

 

夫言非吹也,言者有言其所言者,特未定也。果有言邪?其未嘗有言邪?其以為異於鷇(小鳥)音,亦有辯乎?其無辯乎?道惡乎隱而有真偽?言惡乎隱而有是非?道惡乎往而不存?言惡乎存而不可?道隱於小成,言隱於榮華。故有儒墨之是非。以是其所非,而非其所是。欲是其所非,而非其所是,則莫若以明。

「言」和吹風不一樣。人發言表達他的見地,卻沒有足夠的憑據。這算講了話?還是沒講話?有人認為此言有異於鳥叫。此言與鳥叫真有差異?還是沒有差異?「道」為何隱晦而導致有真偽之爭?言為何隱晦而導致有是非之辯?道難道會消失而不存在?難道言會存在卻不可解?道因為成見而隱晦。言因為浮華而隱晦。所以才會有儒墨是非之爭,雙方都想肯定他的非,否定他的是。要想肯定他的非,否定他的是,莫若示之以本然(明)。

物無非彼,物無非是,目彼則不見,自知則知之。故曰:「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,彼是方生之說也。」雖然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,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,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是以聖人不由,而照之以天,亦因是也。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。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,果且有彼是乎哉?果且無彼是乎哉?彼是莫得其偶,謂之道樞。樞始得其環中,以應無窮。是亦一無窮,非亦一無窮也。故曰:『莫若以明。』

凡事物(主體)不是彼,就是此。看彼無法分辨是非,反觀此(自己)即可明辨。所以說:「彼出於此,此也因彼而存。彼此相生相成的說法。」雖然說,有生方有死,有死方有生。有可才有不可,有不可才有可。因為有是才有非,因為有非才有是(註:都是相對的)。所以聖人不談這些,而是用天道來觀照,也是因為這原因(相生相成)。彼是此,此也是彼,彼中包含是與非,此中亦包含是與非。果真有彼此嗎?果真沒有彼此嗎?(彼此、是非都是相對的)能體會彼此不再對立,那就抓到道的機樞,叫做 「道樞」。這個機樞處於環中空虛之處,(注:環中的孔洞,可以知道它的存在,卻看不到。如果道是環洞,我們可體認「道」的存在,卻看不到。因為是環,可以照見各方。因為是虛,可以包容萬有。)因為是虛的,所以可以應對無窮。有無窮的是,也有無窮的非。所以說:「辯是非,不如照之以道的明。(示之以自然原則,讓他自己觀察。)」

以指喻指之非指,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。以馬喻馬之非馬,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。天地一指也,萬物一馬也。可乎可,不可乎不可,道行之而成,物謂之而然。惡乎然?然於然。惡乎不然?不然於不然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。無物不然,無物不可。故為是舉莛與楹,厲與西施。恢恑憰怪道通為一。其分也,成也。其成也,毀也。凡物無成與毀,復通為一。為達者知通為一,為是不用而寓諸庸。庸也者,用也,用也者,通也,通也者,得也。適得而幾已。因是已,已而不知其然,謂之道。勞神明為一,而不知其同也,謂之朝三。何謂朝三?狙公賦芧曰:「朝三而暮四。」眾狙皆怒。曰:「然則朝四而暮三。」眾狙皆悅。名實未虧,而喜怒為用,亦因是也。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,而休乎天鈞,是之謂兩行。

(注:以下用白馬非馬之辯,來加以說明)指一物以說明所指之物非所說之物(指白馬而說不是白馬),不如指非指(不是的東西)說明非指。用馬說明馬不是馬,不如用不是馬來說明馬不是馬。天地雖大可用一指包含,萬物雖多可用一馬延展說明。同於我的我當然同意,不同於我的我還是不同意。道理是展現出來的,主體(物)說出來才是如是(加以明白的定義,才能說明他是這個樣子)。為何如是?因為如是所以才如是。為何不如是?因為不如是所以不如是。凡物必然如是,物當然有所可。無物不如是,無物不可。比如說,門楣與屋樑,厲(有名醜女)與西施,(他們的差別很大),可是觀察多了,他們並無差別,(有道之人)一而視之。 所以物無所謂成與毀。成毀如一。( 注:比如把木板做成桌子。毀了木板,卻成了桌子。比如把羊毛做成氈。成了氈,卻毀了羊毛。)只有通達的人,才能理解通而為一的道理。因為他拋棄成見而寓(存心)於庸(常識)。庸就是用,用就是通,通就是得道(悟道)。理解自然的原則,就幾乎達道了。順乎自然,一直到道與身體融為一體(注:道與身融為一體,無須執意為之,卻凡事合乎道。也就近乎孔子所謂「從心所欲,不踰矩」的境界。),這就是道。勞心費神去追求道與一,而不知道與一,二者是相同的。我們可把這種情形,稱之為「朝三」。什麼是朝三?狙公愛養猿,有一天他對猿說:「我早上給你們三個橡果,晚上給四個,可好?」眾猿很生氣。又說:「那麼早上給四個,晚上給三個,如何?」眾猿都很高興。朝三暮四、朝四暮三,其實毫無差別,而導致有喜怒之別,因為猿不知道結果是一樣的。所以聖人調和是非,聽其自然,叫做「兩行」(究其然,而不求其所以然)。

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惡乎至?有以為未始有物者。至矣盡矣,不可以加矣。其次以為有物矣,而未始有封也。其次以為有封焉,而未始有是非也。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虧也。道之所以虧,愛之所以成也。果且有成與虧乎哉?果且無成與虧乎哉?有成與虧,故昭氏之鼓琴也。無成與虧,故昭氏之不鼓琴也。昭文之鼓琴也,師曠之枝策也,惠子之據梧也。三子之知幾乎?皆其盛者也,故載之末年。唯其好之,以異於彼,其好之也,欲以明之彼。非所明而明之,故以堅白之昧終。而其子,又以文之綸終,終身無成。若是而可謂成乎?雖我亦成也。若是而不可謂成乎?物與我無成也。是故滑疑之耀,聖人之所圖也。為是不用而寓諸庸,此之謂以明。

 

古人知道可以達到至高的境界。如何達到呢?有人認為本來無物,這是至高無尚的境地,無法再超越。其次認為有物卻無分別。其次認為有分別卻沒有是非。有了是非,道就日漸虧損了。道雖虧損了,可是有了是非,於是有了愛惡。果然有成與虧的分別嗎?果然沒有成與虧的分別嗎?有成與虧(有美惡之分),所以昭氏(有名的琴家)彈琴。沒有成與虧,所以昭氏不彈琴。昭氏彈琴,師曠擊節, 惠子善辯,這三人了解道嗎?他們都是個中翹翹者,所以載於史冊。因為愛他所喜歡的,所以要與他人相異。要把他愛的,展示他人。不知「真明」而想說明「真明」,難免淪為「堅硬、白色不能同時存在」(注:堅白之爭,堅石和白石,是不同的石)之類的爭論,以致蒙昧終生。昭氏的兒子,還是追隨父親的做法,以致終身無成。如果這可算成功嗎?那我也可算成功。難道這不算成功嗎?那世上大概沒有成功的人了。在無我的境界中,突然感受到的光明(滑疑之耀),在充滿疑惚的環境,找尋真理之光,是聖人所追求的境界。他只是放棄成見,取法於自然,這是真實的在彰明「道」。

 

注:由於人的蒙昧,成見深,是非之念重,以致難以明道。其實彼、此,是、非,可、不可,生、死都是一體的兩面。相生相成。

 

今且有言於此,不知其與是類乎?其與是不類乎?類與不類,相與為類,則與彼無以異矣。雖然,請嘗言之。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,有未始夫未始有始也者。有有也者,有無也者,有未始有無也者,有未始夫未始有無也者。俄而有無矣,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。今我則已有謂矣,而未知吾所謂之果有謂乎?

若有人提出一套言論,不知是他與我相同?還與我不同?不管是否同類,總是分類,(一旦分為不同的類,都是類)那麼彼此就沒有差異。雖然如此說,還是讓我仔細說明。有開始說的,有從來沒有開始說的。也有從來沒有,從來沒有開始說的。有說有的,有說無的。有從來沒有說無的。也有從來沒有,從來沒有說無的。突然討論有無,卻不知道有無果然是有還是果然是無?現在我已經說了,卻不知道我所說的果然如我所說?還是果然不如我所說?(注:何為大何為小,何為夭何為壽,都是相對的。端視乎比較的對象。)(

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,而太山為小。莫壽於殤子,而彭祖為夭。天地與我並生,萬物與我為一。既已為一矣,且得有言乎?既已謂之一矣,且得無言乎?一與言為二,二與一為三,自此以往,巧歷不能得,而況其凡乎?故自無適有,以至於三,而況自有適有乎?無適焉,因是已。

(與細菌相比)秋毫之末何其大,(與宇宙相比)泰山何其小。夭折的小孩堪稱長壽,而彭祖亦可視為短命。(超越相對的觀念,)即可達到與天地共生,與萬物合而為一。既然已經合而為一,還有什麼可言說的?既然(已經)稱之為「一」(真理)了,又怎能不言說?一(真理)與言(所說的)可分為二,二與一合為三。自此推算,最能算的人,都無法探究其終極,何況凡人?所以自無到有,可以達到三。何況從有到有呢?所以無所謂「到」,只不過就是如此。

夫道未始有封,言未始有常。為是而有畛也。請言其畛。有左有右,有倫有義,有分有辯,有競有爭,此之謂八德。六合之外,人存而不;六合之聖人論而不議。春秋經世,先王之志,聖人議而不辯。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,辯也者,有不辯也。曰:「何也?」聖人懷之,眾人辯之以相示也。故曰:「辯也者,有不見也。」夫大道不稱,大辯不言,大仁不仁,大廉不嗛,大勇不忮,道昭而不道,言辯而不及,仁常而不成,廉清而不信,勇忮而不成。五者園而幾向方矣。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。孰知不言之辯,不道之道?若有能知,此之謂天府。注焉而不滿,酌焉而不竭,而不知其所由來,此之謂葆光。

 

道應該沒有界限,言沒有常言(不變的真理)。一旦把道付諸言語,道就有了分隔。讓我們談一談分隔。分隔有左有右,有論有議,有分有辯,有競有爭。這叫八種行為。天下(六合)之外的事(形而上),聖人存而不論(理解他的存在而不加以討論。)六合之內的事,聖人論而不議(討論而不下結論)。歷史經典名言,聖人議而不辯(下結論而不辯解)。所以聖人分,也有所不分。辯,也有所不辯。不免問:「為什麼?」因為聖人了解而存於心。一般人藉辯論以顯耀自己。所以說:「辯論的人,有他所見不到的地方。」所以大道不評判,大辯不發言(使其自悟),大仁不談仁,大廉不避嫌,大勇不害人。到處炫耀的道,不是真道。常辯必有不及的地方。到處宣仁者必有不周的地方。表面清廉者難取信於人。勇而害人必不成功。五者本圓融,卻幾乎成方了。所以知道止於自己所不知的,是學問的至極。誰能了解不發言的辯論,不述說的大道?了解這一點,叫做「天府」(深沈)。(就像一杯酒)酙而不滿,喝而不乾,不知從何而來(自然而到,毫無蹤跡)。這叫「葆光」(韜光,其光若有若無)。

 

注:有分別心,才有是非。能歸一,即可近道。(我相、人相、眾生相、壽者相。放棄我執。 金剛經 )

 

故昔者,堯問於舜曰:「我欲伐宗膾胥敖,南面而不釋然。其故何也?」舜曰:「夫三子者,猶存蓬艾之間乎?若不釋然,何哉?昔者十日並出,萬物皆照。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?」

 

有一次,堯問舜:「我想征伐宗、膾、胥敖。每天上朝,都耿耿於懷。為何?」舜說:「這三個國家,像生於野草間的小國?何必耿耿於懷。當年天下有十個太陽,普照天下萬物。何況德的光,超越太陽。」

 

注:帝王應該普照大地,而不是征服。這段在本文,格格不入。有可能是亂簡。

 

齧缺問乎王倪曰:「子知物之所同是乎?」曰:「吾惡乎知之?」「子知子之所不知邪?」曰:「吾惡乎知之?」「然則物無知邪?」曰:「 吾惡乎知之?雖然,嘗試言之。庸詎知,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?庸詎知,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?且吾嘗試問乎女。民濕寢則腰疾偏死,鰌然乎哉?木處則惴慄恂懼,猨猴然乎哉?三者孰知正處?民食芻豢,麋鹿食蔫,蝍且甘帶,鴟鴉嗜鼠。四者孰知正味?猨猵狙以為雌,麋與鹿交,鰌與魚游。毛嬙麗姬,人之所美也。魚見之深入,鳥見之高飛,麋鹿見之決驟。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?自我觀之,仁義之端,是非之塗,樊然淆亂,吾惡能知其辯?」

 

齧缺問王倪說:「先生,你覺得『主體都是相同』的說法,是對的嗎?」王倪說:「我怎麼知道。」「你知道你有所不知嗎?」「 我怎麼知道。」 「難道主體是不可知的嗎?」說:「我怎麼知道。雖然如此,我試著跟你說明。你怎麼知道我說知道,並不是不知道? 你怎麼知道我說不知道,是真不知道?我問你,人在濕地睡覺會導致腰痛,然而(住在爛泥的)泥鰍呢?人站在樹上會發抖戰慄,然而(在樹上跳躍的)猿猴呢?人、泥鰍和猿猴,誰選的居所是正處?人吃家畜,麋鹿吃不新鮮的草,蜈蚣愛吃蛇,烏鴉愛吃老鼠。他們誰愛吃的是正味?猿猴喜歡與猵狙交配,麋與鹿交好,泥鰍和魚同游。毛嬙是有名的美人,魚見到她(驚怕)馬上潛到水下,鳥見到她馬上高飛,麋、鹿見到她驚逃。他們怎知道天下的正色?依我看來,仁義的標準,是非的判斷,非常淆亂。我又如何能加以辨別?」」

齧缺曰:「子不知利害,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?」王倪曰:「至人神矣。大澤焚而不能熱,河漢沍而不能寒,疾雷破山,風振海而不能驚。若然者,乘雲氣,騎日月,而遊乎四海之外。死生無變於己,而況利害之端乎?」

齧缺說:「先生不知道何利何害,那至人也不知道嗎?」王倪說:「至人非常神奇。就算是大湖燒乾他也不覺得熱,黃河漢水結凍他不覺得冷,雷劈山,風搖海他都不怕。像這個樣子,踏著雲氣,騎著日月,遨遊四海之外。死生對他毫無差異,又怎會在乎利害?」

 

注:是非源於主體的觀點(主觀,成見)。「我」認為對的,不是舉世公認的對。

 

瞿鵲子問於長梧子曰:「吾聞諸夫子,『聖人不從事於務,不就利,不違害,不喜求,不緣道。無謂有謂,有謂無謂,而遊乎塵垢之外。』夫子以為孟浪之言。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。吾子以為何若?」長梧子說:「是黃帝之所聽熒也。而丘也,何足以知之?且汝亦大早計,見卵而求時夜,見彈而求鴞灸。予嘗為汝妄言之,汝亦以妄聽之奚?旁日月,挾宇宙。為其吻合,置其滑湣,以隸相尊,眾人役役,聖人愚芚,參萬歲而一成純,萬物盡然,而以是相蘊。

 

瞿鵲子問長梧子:「我的老師曾經說,『聖人不追求事功,不趨利,不避害,不追求喜樂,不攀緣大道。雖無言卻似有言。雖有言卻似無言。超脫於塵世之外。』孔子以為是鄉野(無稽)之言。我卻認為大有道理。先生如何看法?」長梧子說:「這是黃帝都疑惑不明的事。孔丘怎能了解?何況你未免急於下結論,看到雞蛋就想到公雞報時,看到石彈就想著吃烤鳥。我姑妄言之,你不妨姑妄聽之。聖人視死生如日月交替,胸懷宇宙。取法渾然相合的道理,捨棄混亂之事,尊重皂隸(平等待人)。一般人混沌不分。聖人大智若愚,觀察事物變化而了解純一,懂得萬物都是如此(盡然),如此相蘊積。

 

予惡乎知說(悅)生之非惑邪?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,而不知歸者邪?麗之姬,艾封人之子也。晉國之之始得之,涕泣沾襟。及其至於王所,與王同筐床,食芻豢,而後悔其泣也。予惡乎知夫死者,不悔其始之蘄生乎?夢飲者旦而哭泣,夢哭泣者旦而田獵。方其夢也,不知其夢也。夢之中又占其夢焉,覺而後知其夢也。且有大覺,而後知此其大夢也?而愚者自以為覺,竊竊然知之。 君乎牧乎?固哉。丘者與女皆夢也。予謂女夢亦夢也。是其言也,其名為吊詭。萬世之後,而一遇大聖,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。

 

我怎知人愛生不是因為迷惑?我怎知人們厭惡的死並非早喪,而不知道那不過是回歸?麗姬是艾地封人的女兒。晉國要娶她,她痛哭流涕(不知道今後的生活如何)。到了晉國,和王同寢大床,食美味,才後悔當日在家哭泣。我怎知道人死後不後悔當日求生?夢中暢飲者,醒來後不免哭泣。夢中哭泣者,醒來後高興的去田獵。作夢的時候,不知道是在作夢。夢中又在作夢,醒來才知是作夢。人一旦覺醒,才知道此生是大夢?愚人自以為覺醒,心中竊喜。 到底此身真是帝王般高貴,或是牧者般低賤?人如此不自知。孔丘和你都在夢中。我說你在夢中,也不過是夢話。不過如此一說而已,這叫「吊詭」(左右為難)。將來,可能會有聖人,能知其解,也不過是碰巧遇到。

 

既使我與若辯矣,若勝我,我不若勝。若果是也,我果非也邪?我勝若,若不吾勝,我果是也,而果非也邪?其或是也,其或非也邪?其俱是也,其俱非也邪?我與若不能相知也。則人固受其黮闇,吾誰使正之?使同乎若者正之,既與若同矣,惡能正之?使同乎我這正之,既同乎我矣,惡能正之?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。既同乎我與若矣,惡能正之?然則我與若與人,俱不能相知也,而待彼也邪?化聲之相待,若其不相待。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蔓衍,所以窮年也。」何謂和之以天倪?曰:「是不是,然不然,是若果是也,則是之,異乎不是也,亦無辯。然若果然也,則然之,異乎不然也,亦無辯。忘年忘義,振於無竟,故寓諸無竟。」

 

假設我與你辯論,你勝我,我沒勝你。那說明你是對的,我是不對的嗎?我勝你,你沒勝我,難道是我對你不對嗎?結果是對還是不對?或是都對,或是都不對?你我無法判定。人們受我們迷惑,又能找誰判定是非?找同意你的人,既已同意你,如何能判別?找同意我的人,既已同意我,又怎能判定是非?若找同意你我的人,既已同意你我,又怎能判定是非?我與你與他人,都不知真實,怎能靠他人?與其等著別人判定,不如不找人判定。與天倪(自然)相和合,順著自然的變化,可以享天年。」「什麼是與天倪相和合?」「是與不是,如此與不如此。如果是真是,同意他,若不是真是,也不辯解。如此果他是真如此,同意他,若不是真如此,也不辯解。對的最後證明是對的,認同他。證明是不對的,也不辯護。忘記生年,忘記義理,飛上無窮天地,居於無窮境界。」

 

注:不知死,安知死不如生?

 

罔兩問景曰:「曩子行,今子止。曩子坐,今子起。何其無特操與?」景曰:「吾有待而然者邪?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?吾待蛇蚹蜩翼邪?惡識所以然,惡識所以不然?」

 

罔兩(影子邊上的微陰)問影子「剛才你走,現在你停。剛才你坐,現在你立。你難道沒有自主?」影子說:「我是在等待而然者(帶動者)而後才動。我所待的帶動者又在等待他的帶動者。我不是也得像蛇等脫皮後有腹鱗才可以爬行,蟬等脫殼後有翼才可以飛嗎?我又怎能了解所為什麼這樣,怎能了解為什麼不這樣呢?」

 

注:誰才是真正的主動者?

 

昔者莊周夢為蝴蝶,栩栩然蝴蝶也。自喻適志與,不知周也。俄然覺,則蘧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?蝴蝶之夢為周與?周與蝴蝶,則必有分矣。此之謂物化。」

 

有一次,莊周夢見自己是蝴蝶,很高興的在做蝴蝶。覺得身為蝴蝶非常滿意,不知道莊周的存在。忽然醒來,驚覺是莊周。不知到底周作夢為蝴蝶?還是蝴蝶作夢為周?周與蝴蝶,必然有所分別。這就叫「物化」(主體的變化)。

 

注: 何為夢,何為醒? 何為生,何為死?

 

讀後

 

宇宙間一定有真理(道樞)存在。真理必然是圓融(無所不包),通透(可以觀察),光明(隨處可見)的。當人敘述真理,必須通過一個介體(語言)。而且觀察時,必得站在某一個立足點(觀點)。所以每個人都只看到,從他的立場所看到的,用他有限的知識去理解的,真理的「片面」,然後用他的有限的語言,表達出來。

 

假設真理是在空中的一個點。在他外面有一個透明的球面(語言)。人觀察到的真理,其實只是從他立足點觀察到,真理投射到球面的片面形象。正如瞎子摸象,每個人的敘述,都受他的生活經驗和語言能力約束。 比如說,摸到象耳的人說:「像大葵扇。」對一個沒有見過大葵扇的現代人,這一解釋,可說毫無意義。所以對道的說明,一方面受觀察者的語言能力約束,同時受接收者的經驗和語言能力的約束。每個人說的都是對的,可是每個人說的,都是片面的象(真理) 。 所以道德經說「道可道,非常道」。因為一旦把道說出來,都只能包括所觀察到的「道的片面」。甚且,因為受到語言的約束,所敘述的真理,並不一定能包括所觀察到「道的片面」的全面。

 

聖人了解自然,捐棄成見。 像大鵬一樣一飛九萬里 ,超脫六合,從高處觀察真理。在這種高度,庶幾可以比較全面的觀察事物。從高超的立場觀察, 同時不否定他人觀察的結果。綜合主觀(自己)和客觀(他人)觀察的結果,得出比較全面的了解 。這是聖人和凡人不同的地方。(12/07/201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