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儒」的探討(一)

人與仁

7/14/2014

 

前言

 

    自從五四運動以來,支配了中國兩千多年的儒家思想,一直被視為造成中國落後的芻狗,更被認為是中國積弱的主要原因。不可否認,自漢以來一直主宰中國政治的儒家思想,經歷多年的蕃衍變化,不盡人意的地方,比比皆是。今天日新月異的世界狀況,生活方式,經濟條件,社會組織,在在均迥異於當年。面對這個面目全非的世界,老邁的儒家思想,讓人詬病的地方,確是不勝枚舉。  可是仔細探討儒家的核心思想,可以作為現代人借鏡的地方還真是不少。我們不妨一同來檢視這不合時宜的儒學。

 

儒家思想上承唐堯虞舜,下接夏商周,大成於春秋。可以說是華夏文化的集大成者。欲對早期華夏文化有所了解,可以從儒家思想著手。本文所談的儒學,聚焦於漢董仲舒將儒學政治化以前的儒學。也就是方東美先生所謂的「原始儒家」。

 

有一點必須特別闡明。原始華夏文明源遠流長,歷經數千年發展,終於發達成為比較有系統的三代文化(夏,商,周)。而三代思想的中心,可以總結為易學。易的發展,歷經《連山》(夏易),《歸藏》(商易)兩個主要的階段,最終周文王集大成演繹成《周易》。也就是今天通行的易經的原本。易是華夏文明基本的哲學思想。道家的思想源於《易》,儒家把《易》列為五經之一。儒道兩者思想互通者甚蕃。所以談「儒」難免涉「道」。所以本文雖名為談「儒」,天馬行空,安能不論「道」。

 

本文引用許多儒家經典,並非將之視為Ò真理Ó而引用。只是用以說明原始儒家人生哲學及政治哲學的Ò理念Ó。因為是理念而不是真理, 只能同意與否 ,而無所謂正誤。 儒家文化與華夏文明,關係密不可分。所以談儒家,不能不從華夏文明談起。談華夏文明之前,先談一談「人性」。

 

人性

 

地球上一切比較高等的生物,都有兩個最根本的生命目的,那就是個體生存和種族延續。 者乃私心之源,而後者乃善心之本。

 

 為保證個體生存,在採集和獵取的原始生物世界, 在不知道下一餐在何處的情況之下, 一旦有食物,必然盡其所能的爭食飽餐。這帶來了「貪」心。而面對危機時,體力是生死之分的決定條件。無事時盡可能保存體力以備不時之需。這帶來了「懶」性。貪懶是動物與生俱來的天性。貪嬾的心性就是私心。

 

在一般情況之下,對所有的生物而言,個體生存重於種族延續。可是在生存條件不利的時候,種族延續重於個體生命。植物在惡劣環境之下有早熟現象,把個體的生命力,凝聚為可以延續後代的種子。早熟意味著早逝,也就是犧牲生命,延續種族。動物的拼死護幼,是動物以生命換取種族延續的明證。 當這兩個目標,個體生存和種族延續,發生衝突時,種族延續的目標是高於個體生存。所以為了大我的種族,不得不犧牲小我的生命。 這是善心的來源。善心形於外即是仁。這也是生物的天性。

 

人既無長牙利爪禦敵,又無堅甲厚皮自保,為求生存,惟有群居。故群居乃人類與生俱來之天性。所以人類是帶有私心,仁心的群居動物。群居的必然條件是,建立一個能維護群居社會各分子和諧生存的制度。社會制度是一定的經濟條件的產物,而這些條件又是其地理環境的產物,所以對於中華民族(農業社會)來說,這種制度及其理論說明,都是很自然的。因此,儒家學說自然而然成為正統哲學。這種局面一直保持到現代歐美的工業化侵入。改變了中國生活的經濟基礎為止。』(馮友蘭《中國哲學史》)

 

農業經濟,造就了華夏的家族社會制度。被視為正統哲學的儒家的學說,很大程度在說明這個制度的合理性。從這個觀點看來,當華夏文明進入了工業社會,儒家學說逐漸不能解釋當前的社會制度,是很正常的。

 

華夏文明

   

華夏文明是世界古文明的異數。埃及文明,兩河文明,印度文明相繼消亡了。華夏文明卻依然挺立於今日世界文明之林,有其地緣因素,也有文化因素。

 

喜馬拉雅山和帕米爾高原的隔離,阻絕了其他古文明對這一地區可能造成的武力衝擊。提供了一個相對和平的,不受外力影響的生活環境。這是華夏文明有利的地緣因素。其實華夏文明之所以與眾不同,更重要的是緣於它的文化因素。

 

文字是文明發達的充要條件。所有的文字都起源于象形文字。所有的文明走的都是象形文字(圖像)經過表意文字(文字),然後進入表音(拼音)文字。所以缺乏世界觀的西方學者,主觀的結論認為,這是文字進化的必然途徑。可是華夏文明,卻走上一條迥異的途徑,選擇表意文字(方塊字)作為我們的終極文字。秦始皇統一天下九州,運用大帝國的權力,統合六國文字,成就了統一的方塊字。在交通不便的時代,單一文字得以在不同的方言條件之下推行,肇因於表意文字不受發音的約束。把不同方言的民族,包容在同一個文字系統之下,融合成一個地廣人眾的文明。充分展現表意文字的包容性。為華夏文明打下堅實的基礎。這是方塊字的功勞。近代很多學者,受西方學者偏見的影響,動輒指謫方塊字是中國積弱的幫兇,這是視不及遠的觀點。

 

宗教是凝聚古文明的一大要素。華夏文明在草創時期,自然免不了使用宗教力量凝聚族群,同時也作為約束個人行為的工具。 然而在文明早期,華夏文明選擇了祖宗崇拜作為精神的中心,所以華夏文明沒有一個絕對權力的上帝,也不需要一個絕對權力的上帝。華夏文明的上帝,是一個幾乎是與祖宗並排的,弱勢的上帝。 上帝或稱造物者在華夏文明,只是一個抽象的觀念,把他稱之為「天」,「昊天上帝」。造物者本著至高無上的原則「為而不持,長而不宰,生而不有。《老子》」所以不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者。雖然如此,在商朝時,「惟上帝不常,作善,降之百祥,作不善,降之百殃 《尚書,商書》」(上帝待人不是一成不變的。做善事,降以吉祥,行惡事,則降以災禍。)可見上帝還是維繫社會和諧的重要力量。到了周朝,華夏文明跳出宗教迷信,進入了用「人性」(禮樂)作為約束個人行為的工具的時代,帶來了早熟的華夏文明。 先秦諸子強調人性的思想,更把這種「弱宗教」概念,發揮得淋漓盡致。加深了華夏文明弱宗教的特性。

 

華夏文明這兩個極具包容性的特色,表意文字和弱宗教思想,對週邊的小文明,造成極大的磁吸效應。結果是文明涵蓋的地區與人口急劇增加,乃致到了難以滅亡的地步。這該是華夏文明至今尚存最重要的原因。

 

人與仁

 

「食色性也。《論語》」點出了所有的動物,其實是所有的生物,生命中最基本的兩個目標,個體生存和種族延續。 人類是「群居」動物。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。而「私心」和「善性」也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。

 

其實,貪懶既然是動物的天性,本來也無所謂好壞。可是對人類,一種群居動物而言,貪懶破壞了群居的基本原則,公平與公益。 某些個體的多得,意味著某些個體的不足, 某些個體的少勞,意味著某些個體的過勞, 結果是造成不公的現象。 自私破壞了群居的公平公益原則,帶來社群的不穩定,也帶來了衝突。正是《尚書,商書》所說的「惟天生民有欲,無主乃亂。」(天下所有的人皆有私慾,沒有領導帶來正確的約束,必然生亂。)因而自私在群居社會,是一種不合宜的行為。換句話說,貪懶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劣根性。群居與貪懶是烙印在人類的遺傳基因的天性。是生而知之,而非學而知之的本性。

 

直立行走,是有違脊椎動物骨骼結構的活動形態。但是直立行走可以增廣視野,加強人類趨利避害的能力以及生存機率。而且人類自從直立行走,釋放了兩隻手,漸漸訓練出靈巧的手指,創造了工具。 為了滿足食物供應的持續不斷,人類馴養了禽畜植物。 穩定的生活,讓人們有時間思想。 語言和文字的成熟,讓經驗和思想得以傳承,於是人類思想和心靈的進化,突飛猛進。 由於思想進步,人類觀察到和感覺到人和禽獸是不一樣的,於是有了自我的感覺 。人類的自我覺醒,也可以說是人性的覺醒,領悟了「異於禽獸《孟子》」的想法,造就了「異於禽獸」的欲望。

 

動物保護後代,是天性的表現。人類的護幼是人的天性。這種天性的延伸,就是善性。也就是孟子所謂的惻隱之心。孟子認為「人無有不善」。他並不是說人生下來自然就會做好事,做善事。他只是說 「惻隱之心,人皆有之。羞惡之心, 人皆有之。恭敬之心, 人皆有之。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《孟子》」這些都是人類潛藏的個性,不刺激他,是不會顯露出來的。 比如說,我們平日不會去思考,別人滑倒時該如何反應。可是當身旁的人突然滑倒時,很自然的,我們會急速伸手扶持。這是潛藏惻隱之心,受到突發事件刺激所作出的自然反應,不是有意識的行為。惻隱之心的具體表現是Ò仁Ó;羞惡之心的具體表現是Ò義Ó;恭敬之心的具體表現是Ò禮Ó;而是非之心的具體表現則是Ò智Ó。為了群居社會的和平安定,為了異於禽獸,人類使用各式各樣的手段,激發人類的潛藏遺傳個性,壓抑天生貪懶的劣根性。這些手段包括教育,宗教,和法律等不同的做法,以成就壓抑人的劣根性,約束個人的行為,達到維護群居社會穩定的目的。

 

在一個群居社會,為了減少個體之間的摩擦,人與人之間的交往,最重要的德就是仁。仁最根本的要求是不傷害人,其次是善待人,是幫助人, 而終極的境界是捨身求仁。不傷害人是所有人都必須遵守,不可違背的基本行為準則。因為只有做到不傷害人,才能談其他的德行。這是儒家對人的行為,最基本的要求。這是人與禽獸的差別。換言之,不仁者不能稱之為人。

 

民本政府

 

人類既然是群居動物,在群居的社會,不管社群的大小,個體之間爭執在所難免。 「惟天生民有欲,無主乃亂。《尚書,商書》」由貪懶所帶來的舒適感,也提高了人類的自私層次,增加了社群的衝突。為了解決紛爭,擁有Ò權Ó的仲裁者和作為仲裁標準的Ò法Ó必然產生。在一個家族,仲裁者很自然的由見多識廣的族長擔任。他不光是負有解決紛爭的權力,同時也擔負起分配資源,分配勞力,安排人力應付外來的,比如洪水,野火,動物以及其他族群的侵犯的責任。另一個很重要的責任,就是傳承經驗增加生產,免除食物欠缺的威脅。當族群擴大,組成仲裁者的這一群人,就是政府的雛形。

 

仲裁的標準,最原始是根據家規,也就是家族共同生活逐漸養成並接受的習慣。當社群日益增長,相互關係日益複雜,僅憑習慣已無法解決所有的紛爭。比較嚴謹,比較合邏輯的法律,也就不可避免的油然而生。

 

文明的發展,端賴於經驗的累積。當人類語言日漸成熟,經驗傳承因而更為方便。在文字還沒有成熟的時候,經驗傳承依仗的是唱誦。《尚書》是中國上古的歷史,《詩經》是上古的歌謠。 當年一定是跟《荷馬史詩》一樣,借助唱誦流傳下來的。到了孔子時代,早已經成為書籍了。史書說孔子刪《詩》《書》,卻沒有告訴我們如何刪《詩》《書》。我們可以合理的假設,孔子「刪詩書」的目的是整理一套教育儒家子弟的標準教材。 如果這個假設是正確的,那麼他一定是把無關乎儒家理念,或者是把有違儒家理念的材料刪除。所以現存的《尚書》表現的應該是儒家的政治哲學,而《詩經》則表現儒家的人生哲學。

 

《尚書》認為執政的合法性,在於「天命」。 就是說政府是由「昊天上帝」任命的。昊天上帝的存在,是華夏文明的一個特色。可以簡稱之為「天」,有時也稱為「上帝」。不像其他文明,這個上帝不是一個擬人化的具體形象,而是一個抽象的概念。正如老子所謂「道可道,非常道。《道德經》」天是屬於不可道的範疇。所以迥異于其他文化的「神」。「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《道德經》」(人遵奉地的法則,地遵奉天的法則,天遵奉道的法則,道尊奉自然的法則。)所以天是自然法則的代表。什麼是自然法則?日月星辰的運轉,是自然法則。生物的細胞分裂,電子繞著原子核轉,萬有引力,植物細胞的光合作用,生殖細胞受精產生後代, 生物的成長,石頭的風化,水汽的蒸發和凝結,風和日麗,狂風驟雨等等,都是自然法則。自然法則無所不在。人類越理解自然,越能體會自然法則。

 

昊天是主宰自然法則超越性的無形力量。「易有太極,是生兩儀, 兩儀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。《易經》」 這是易對宇宙起源的解釋。可是沒有提起太極何來?直到宋朝周敦頤提出「無極而太極, 極動而生動極而生」,說明太極源於無極。請注意,無極「而」太極,並非「生」太極。潛藏著從無到有的變化,是微妙而不可說的含義在內。

 

為免「無主乃亂」,天受命賢者為皇帝,以為民之主,「作之君,作之親《尚書》」。任務是「牧民」, 是「替天行道」。所以視之為昊天之子,故稱之為「天子」。何謂天命?「天聽自我民聽,天視自我民視。《尚書,周書》」(天借用人民的耳朵聽東西,天借用人民的眼睛看東西。)上帝的任命取決于「民聽」,「民視」所獲得的資料。所以天命就是民意。「得天下有道。得其民,斯得天下矣。得其民有道。得其心,斯得民矣。得其心有道。所欲與之聚之,所惡勿施爾也。《孟子》」(得天下是有方法的。獲得人民的支持,即可得天下。 獲得人民支持也有方法。獲得人心,即可得人民支持。獲得民心的方法是,人民喜歡的給他,人民討厭的,別加在他身上 。)也就是後代人常說的「得民心者,得天下。」這是儒家對政權合法性最明確,最基本的定義。「惟天惠民,惟辟(君王)奉天。《尚書,周書》」(天要施惠於百姓,君王必須遵奉天意)。一個違天意,失民心的政權,已經失去了他的天命,人民是可以經由「革命」(改變天命)去改變這種現象。儒家推崇湯武革命,依據的就是這種思維。「天矜于民,民之所欲,天必從之。《尚書,周書》 」(天憐憫下民,人民所希望的,天必賦予。)有違民意的帝王,昊天也不會支持。也就是說「天命」是可以變革的。這是儒家民本思想的根源。

 

宗教與道德

 

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是群居。為了個體生存,「貪懶」也是動物與生俱來的劣根性。貪懶的具體表現是自私。群居和自私是相互衝突的兩個行為。所以在人類社會,衝突是免不了的。 一個群體必須建立一套生活規範,以避免紛爭。更需要建立一個約束劣根性的機制,以解決紛爭。借助自然鬼神以約束個人行為,在民智初開,對自然了解不足時,是很有效的。宗教於焉誕生。所有的宗教原始目的,都是借用具有無限的威力,假設的神,約束個人行為,以維護社會的和諧。世界上所有的古文明都走上,借重宗教絕對權力的,擬人化的神,達到約束個人行為的道路。只有華夏文明是一個異數。他重視祖宗崇拜,沒有一個絕對權力的上帝。有的是一個幾乎是與祖宗並排,弱勢的上帝,而且是一個抽象的,觀念上的(不可道的)上帝。

 

綜觀數千年歷史可以發現,華夏民族是一個沒有強烈的宗教熱情的民族。祖宗崇拜和上帝崇拜並行不悖。加上華夏文明的早熟, 在周朝時,跳過了宗教迷信,進入了用「人性」作為約束個人行為的工具。 先秦諸子帶領著華夏文明,進入了一條孤獨的道路。 「不知生,安知死」,雖然「不語怪力亂神」,卻「敬神如神在《論語》」。這是對「未知」的一種理性對待。 儒家不討論神,卻不否定超自然力量的存在。 這是儒家對宗教的基本立場。也養成了一般中國人對宗教的理性認知。 這是為什麼幾千年的歷史,這一片大地上,沒有像歐洲借宗教之名所帶來「百年戰爭」,「三十年戰爭」的慘酷歷史。

 

什麼是道德?道就是行為標準,德就是行為。換句話說,就是正確的行為準則。老子說:「道可道,非常道。」他的意思是說,道是很難加以定義的。人們可以去體會,卻無法敘述。正如莊子說「 始得其中,以應無窮《莊子,齊物論》。」道就像環的中心洞,可以體會它的存在,卻無法看到。大道懸在太空,所有人都可以觀察大道。可是每個人觀察的大道,都只是在他站立的地方(立場),經過他的眼睛所看到的大道的片面,然後用他的語言能力,加以敘述。所以任何用語言敘述的道,都是概而不全。「人法(遵循)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(老子)」也就是說,行為的標準所本的就是「自然」。什麼是自然?華夏文明認為「天生地養」,「上天有好生之德。《論語》」歸根到底,就是一個「仁」字。為什麼要行仁,因為仁是維護群居社會和諧的充分且必要的條件。

 

借助宗教力量,約束社會中各分子的行為,以維持社會的穩定,是絕大多數文明選擇的道路。卻不是唯一的道路。中世紀歐洲基督教教廷,借宗教的名義魚肉人民。十九世紀傳教士在中國鄉下,借宗教之名,行奸淫之實。乃至今天依然存在的天主教神甫侵害男童,和尚的斂財騙色的報導。在在展現了宗教醜陋的一面。宗教本身有他自己墮落的問題。以史為鑒,縱目中外歷史,可以找出許許多多,宗教不能解決社會道德問題的例子。可是沒有宗教,社會道德墮落問題可能更嚴重。即使是弱宗教的華夏文明社會,宗教對社會道德的維繫,還是舉足輕重的。 有人把「儒,釋,道」合稱三教。「儒」絕不是宗教。因為宗教的先決條件是Ò迷信Ó,沒有迷信就不可能是宗教。什麼是迷信?迷信就是,對一個無法解釋的現象,無條件的相信。從這一點看來,把儒家視之為宗教是錯誤的。可是從另一個角度看,在維繫華夏社會穩定的功能而言,「儒」確實是和宗教具有同等的力量。稱之為三教,卻也不無道理。

 

打自周朝開始,三千多年華夏文明的經驗證明,借助人類自我提升的力量而非宗教力量,以維繫道德,也是行得通的。 如何才能提高人民的道德素質呢?不知錯則不能改錯,為提高人的素質,必須自省。孔子說:「吾日三省吾身。」古人用三代表多數,他的意思是說每天都多次自省。省的是什麼?主要的是「行不忠乎?與朋友交而不信乎?傳不習乎?」(行為是否忠?對朋友是否信?學的東西是否理解奉行?)然後「知過能改」「不貳過《 論語 》」。「靜而後能定,定而後能安,安而後能思,思而後能慮,慮而後能得。《大學》」(心靜才能心定,心定才能心安,心安才能思考,思考才能分析,分析才能得結論。)通過這種靜修的過程,達到去惡改過,淨化個人行為的最終目的。這種自我的精神提升,做法和宗教的修煉相差無幾。唯一的差別是,前者修煉的動力,依仗的是自我敦促,而後者是依靠外力威嚇。

 

君子與小人

 

「唯女子與小人,為難養焉。《論語》」可能是孔子最受詬病的一句話。尤其是女權運動者,對這一句話,更是時相撻罰。為了對這句話有更深切的了解,不妨回到兩千五六百年前的孔子時代。那是一個知識掌握在少數特定家族手中的時代。那是一個知識必須為大眾服務的時代。

 

三代(夏商周)時, 天下的共主稱為Ò天子Ó或Ò帝Ó。天子把自己的領地外的大地,分封諸侯,諸侯的領地稱為Ò國Ó,領地主稱為Ò君Ó。 國君可以分封Ò家Ó給大夫。 大夫對封地有納稅權,沒有所有權。 大夫通常是君的親戚,也就是貴族。君子,從字面看是君王之子,廣而言之就是包括大夫Ò家Ó的貴族。東周以前,只有貴族能夠掌握知識。所以只有「君子」才可能是有知識者。逐漸君子與有知識者成為同義字。相對的是沒有知識的百姓,也就是「小人」。

 

因為只有少數人擁有知識,知識擁有者的責任是「學以致用」 ,必須身體力行。「聖有謨訓,明徵定保。先王克謹天戒,臣人克有常憲,百官修輔其后。惟明明。 .  .  .其或不恭,邦有常規。《尚書,夏書》」(這是聖人傳下的教訓,歷史證明是可行的。以前的帝王戒慎其行不違天理,臣子必須奉行常法,百官輔助君王。君臣都必須清楚這一點。.  .  . 如果百官失職,國家得施以刑罰。)擁有知識是供你做官之用,而官是輔助君王治理國家者。「惟天惠民,惟辟(君王)奉天。」既然是輔助君王,最重要的是「奉天」, 不得玩忽職守。 而奉天的原則是「惠民」。社會對君子的要求是很高的。

 

這些有知識者,為君子建立了崇高的地位。到了春秋時代,貴族對知識的專利制度逐漸解體。孔子「有教無類《論語》」, 百姓有了受教育的機會。部分平民百姓也成了有知識的人 。循前例,人們泛稱受教育者為「君子」。這時候君子已經不是狹義的貴族階層,也包括有知識的百姓,也就是當時所謂的Ò士Ó。而沒受教育者,則相對稱之為「小人」。 在那個時代,女子很少有受教育的機會。由於絕大多數的女子,都是無知識者,所以把女子與小人並稱,並不見得是輕視女性。乃至今日把小人作為貶義字,那是後代的事了。不能因此認為孔子蔑視女性。

 

華夏文明的另一個特徵就是知識開放得早。所有的文明,都經歷特殊人群,擁有特殊知識的時代。埃及,兩河流域的祭師,華夏的巫覡、太史,都是擁有特殊知識的家族。在歐洲,直到十二三世紀,教會依然是唯一的知識傳承機構。 而華夏文明,早在先秦諸子時代,即已進入教育普及的社會。如果說君子是經琢磨的美玉,小人則是未經琢磨的璞石。而教育正是琢磨的過程。 換言之,教育是把璞石轉化為美玉的工具。社會進步表現在兩方面,道德與技術。道德改善的是精神生活,技術改善的是物質生活。兩者不可或缺。而教育是提升社會大眾的精神與物質水準的不二法門。

 

中國古代教育有一個特色,那就是德才並重。這種觀念不但通行於學識教育,同時也為職業教育體系所接受。各行業的學徒,乃至習武的徒弟,師傅都要求修德與修業並進。德育是整個教育體系重要的一環。所以作為啓蒙教材的《三字經》,《千字文》等等,裡面既包含生活常識,更包括許多德育的內涵。德育的培養,始於學習的第一天。「大學之道,在明明德,在親民,在止於至善。《大學》」(求學的進程是,先要自己明瞭光大的德行,進而導引他人自新,以求達到至高的境界 。)韓愈說「師者,所以傳道,授業,解惑也。《師道》」做老師的第一要務,還是「傳道」。道是原則是德育,業是技術是智育。

 

正是由於這種教育觀念,大家對受教育的人的要求是德才兼備。這自然也是對君子的要求。君子的德是什麼?修身求的是「智仁勇」,與人相處是「 溫良恭儉讓」,自律是「禮義廉恥」,行為是「忠孝仁愛信義和平」。根據這些原則,作為行為的準則,以決定Ò為Ó還是Ò不為Ó。君子為了成就Ò為與不為Ó之間的取捨,甚至生命也在所不惜。這就是通常所謂的Ò讀書人的氣節Ó。

 

到了後代,教育越發普及。讀書人多了,難免良莠不齊。君子成了德才兼備的讀書人的專有名詞。讀書人一生所追求的,是達到君子的地位。所以必須不斷的提升個人的精神層次。精神層次表現在知識與道德兩方面。有才無德的讀書人,只能算是「知識份子」,不能算是「讀書人」。君子的地位提高了,與之相對的小人的地位,因而貶得更低了。

 

「君子坦蕩蕩,小人常戚戚。《論語》」 (君子坦蕩無私,小人心量狹隘。)坦蕩則能容,狹隘則藏私 ,君子與小人的差別 ,在於胸懷 。「鄉愿,德之賊也。《論語》」鄉愿就是滿嘴仁義道德,滿肚子男盜女娼那種言行不一的人,也就是常人所謂的「偽君子」。鄉愿可惡,可是自身雖然做不到,總算知道仁義可貴,也要粉飾昇平。較之那些視仁義道德為草芥之流,其間差別,不可以道里計。

 

身為君子者,對社會義務是有什麼?「君子之德風,小人(百姓)之德草,風動草偃。《論語》」(君子的德行像風,小人的德行像草,草是跟著風的方向走的。)和風吹草動一般,君子是可以帶動一般人,向著有德的方向行進。所以君子是社會的楷模,是社會道德的指標。社會道德敗壞,君子不可辭其咎。提升社會道德,是君子不可推辭的責任。

 

君子無故,玉不去身

 

玉文化是華夏文明的又一特徵。石頭和人類文明發展,關係極為密切。依現在考古學的理論來看,人類文明是經過舊石器時代,新石器時代,青銅(金屬)時代,逐漸進入現代。所以石器是引導人類進入文明的「始作俑者」。因而人類對石頭具有不可或忘的情結。度過了新石器時代,所有的文明都進入Ò大石器時代Ó。 這兒所謂大石器,指的是是用石頭作為建築材料。 埃及文明的金字塔,是其中的極大。可能是由於黃河長江,華夏文化發源地缺少石材,華夏文明沒有進入大石器時代,卻把對石頭的情懷,傾注於「石之美者」,玉,的身上。這是古文明絕無僅有的情愫。

 

為什麼華夏文化特重玉?因為玉「潤澤以溫,仁之方也。思理自外可以知中,義之方也。其聲舒揚,專以遠聞,智之方也。不撓而折,勇之方也。 銳廉而不忮(嫉),絜(廉)之方也。《許慎,說文》」(溫和潤澤是仁的表現。光明透剔可自外觀內是義的表現,聲音清脆遠聞是智的表現,寧折不屈是勇的表現,碎後銳可傷人卻守廉不妒忌是廉的表現。)表現了Ò仁義智勇廉Ó五德。正是君子所憧憬追求的德行。以致君子與玉二者終於結合為一。乃至說「君子無故,玉不去身。《禮記》」它的含義是強調,君子不會無故背離五德。

 

青史留名

 

華夏文明是一個非常重視歷史的文明。幾乎可以說從有文字以來,就開始記錄國家要事。太史就是專職記錄的官員。不知道到底是因為重視歷史,所以重視身後名聲,還是因為重視身後名聲,所以重視歷史。名留青史對華夏文明任何一個人,都是至關緊要的一件事。人不一定可以留美名,卻絕不可留Ò惡名Ó。這種重視身後的名聲的觀念,成為約束個人行為的最大因素。這和宗教藉來世,天堂,地獄的力量,約束個人行為,是同樣的作用。宗教承諾的是死後肉體平和,而青史留名是純精神報酬。

 

儒與墨

 

有人認為儒墨本是一家。儒家與墨家的立足點一樣,他們都是重視「仁」,而墨家則更重視「利他」。「興天下之利,除天下之害。《墨子》」「視人之國若視其國,視人之家若視其家,視人之身若視其身。《墨子,兼愛》」墨家講兼愛,他的愛是無條件,無邊界的愛,是包容所有,一視同仁的愛。墨家要求的是,人人需做到兼愛無私的境界。然而能達到這種境界的人畢竟不多。「立愛惟親,立敬惟長,始於家邦,終於四海。《尚書,商書》」(愛要從親人開始,敬要從長者開始。愛敬從家庭,鄉土開始做起,最終的目的是遍及天下。)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。《禮記》」(愛自家老人推展到其他老人,照顧自家幼童推展到其他幼童。)儒家的愛,先及於身邊的家人朋友,而後擴散到鄉里,國家,乃至天下。正像一塊石頭投入水中,水波是從中心點慢慢地向外擴散。能力有多大,水波涵蓋的範圍,就有多大。是循步漸進,是個人修為達到不同層次後的具體表現。而墨家要求的是一塊石頭投入水塘,必須馬上影響整個池塘。這種心懷,這種能量,絕大部分人是辦不到的。

 

墨家的愛是「理想的愛」,而儒家的愛是「可行的愛」。因為人與生俱來的貪懶性所致,期望人人都能達到墨家理想的愛,是不可能的。可是儒家認為人皆有仁的本性, 來自對身旁的人的關懷引發善心, 做到對親人行仁並不太難。經過「異於禽獸」思想的推動,人人都可以培養出,不斷提高個人精神層次的情懷。要求每個人都能「仁」父子親人,逐漸擴大仁的範圍,以致達到仁天下的境界,是一步一步乃至達到「止於至善」的修為方法。社會中每一個人都盡他的能力,做到某一個層次的仁,雖非至善的社會,卻也能是一個愉悅和諧的社會。也就是一般所謂的「小康社會」。

 

由於儒家追求的是漸進的仁,墨家追求的是激進的仁。如果說儒墨一家,那麼可以用一句現代話說,墨家是儒家的 Ò基本教義派Ó。

 

易經

 

易的來源很遠。人生在世,最切身的變化就是日夜的變化。 太陰太陽的交互出現,亙古不變。採用陰陽兩個符號,代表宇宙的變化,是很合理的決定。 據文獻記載,伏羲「仰觀天文,俯察地理。《周易》」 (上觀天象變化,下察山川河流的走向。)首先創造「陰陽」兩個符號。根據天地陰陽的變化,然後把三個陰陽符號集合成一個卦,於是創造了八卦。所以八卦是根據觀察天地變化的規則,而得出的總結。 經過幾千年的進化,到了夏代,易學已經成為一個有體系的思想,當時的人寫成一部稱為《連山》的易書。又過了幾百年到了商朝,總結易學的進步,又寫成一部名為《歸藏》的易書。《歸藏》可以說是修正版易書。一直到了周文王,他把八卦兩卦相疊。於是八卦推衍成六十四卦。這本演繹六十四卦的書,名之為《周易》。這就是今天通常見到的易經的原始版本。

 

當年伏羲創八卦,他的假設很可能是,如果能夠了解天地萬物的變化規則,那麼我們當然可以根據某些信息,按照自然變化規則,以預測推斷事情未來的結果。所以八卦的原始功能是占卜。絕大部分人都認為占卜是迷信。可是如果占卜是根據自然變化的原則,推算事情發展的走向,和今天我們根據某些Ò指數Ó,按照某些Ò規則Ó,推斷事件的未來Ò走向Ó相比,雖有大巫小巫之別。如果貿然全然抹殺這種做法的合理性,不免有「五十步笑百步《孟子》」之嫌。

 

孔子「五十而學易」。五十多歲的他,發現易理的博大精深,於是用心鑽研,以至於「韋編三絕。《史記》」當時讀的書,不是今天我們常見的書。那是用繩子(韋編)串起來的一疊竹簡或木簡。他用功學易,以致把韋編都翻斷了好多次。他自己說,「假我數年以學易,可以無大過矣。《論語》」(我思想成熟後,讓我多活幾年研究易學,我的行為可以無大錯了。)這句話可以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解讀;其一是說,能讀懂易理,個人的行為一定可以不違背天道,不出錯。其二是,易理推斷事理很可靠。讀懂了,凡事先打卦,那就不會做錯事了。不管怎麼說,孔子是非常看重易學的。

 

後世的學者鑽研易學,明顯的分為Ò義理ÓÒ術數Ó兩大派別。義理是研究哲學的易學,術數是研究占卜的易學。接下來,不妨從這兩派的觀點去看易經。了解為什麼易可以有這兩種南轅北轍的應用。

 

易是「仰觀天文,俯視地理」推演出來的。原本的目的是用來推斷未知的結果。也就是說,他的演繹是根據自然現象的變化,整理出來的經驗記錄。用文明話來說,就是Ò根據統計資料,得出來的結論。Ó直至今日,人們還是相信事情的發展是有一定的Ò規則Ó可循的。占卦是按照一定的程式,獲得六爻,決定卦辭 。然後占筮者運用他門家族代代累積的知識, 按照易理對卦辭加以演繹,以推斷事情發展的結果。易理是根據自然現象的發展進程,推演而得的結果。別忘了,占卦者是古代Ò統計資料Ò的擁有者。他們借這些知識之助,根據易理推斷的未來發展,還是有它的可信度的。至少所得出的結果是合Ò理Ó的。這是術數的易。

 

易是根據觀察自然現象變化,整理出來的變化規則。華夏文明是非常重視自然的一個文化。華夏文化的哲學基礎是建立在形而上的Ò道Ó。道是本於自然。 因為易理是依據自然現象推演而成,他是合乎自然法則,合乎常理(道)的。 所以,儒家和道家都採納易理作為他們的哲學基礎。從哲學的觀點去解釋易經,就成了Ò義理Ó易。正是因為易理是源於自然法則,所以可以同時運用于天差地別的Ò占卦Ó與Ò哲學Ó。

 

治國的方法 

 

周武王伐商紂得勝後。 把紂王的叔叔,被紂王囚禁的賢臣箕子,帶回京城鎬京。向他請教治國的方法。箕子說,當年夏禹治水後,「天乃錫禹洪範九疇。彛倫攸序。《尚書,周書》」(老天傳給禹九條大法。依次敘述治國常道。)別忘了,天是藉人的口舌行為表達天意的。我們不能用宗教情操來解釋這個「天」。這裡所謂的天,可以理解為代天述事的聖人。他把這九法寫下來,傳給了武王。這九條,展現了儒家政治哲學的重要精神。

 

這九疇到底是什麼?「初一曰五行,次二曰敬用五事,次三曰農用八政,次四曰協用五紀,次五曰建用皇極,次六曰乂(治)用三德,次七曰明用稽疑,次八曰念用庶徵,次九曰嚮用五福,威用六極《尚書》」根據行文,「初一曰五行」可能漏了兩個字。這一句應該是「初一曰?用五行」。這個缺字可能是「養」。箕子列出了治國九疇以後,接下去他一項項解說內涵。

 

洪範九疇是當年治國的方法和理念。幾千年的社會變遷,今天當然不可能照單全收。可是政府為政,必須重視民本的理念,卻是萬古不移的真理。

 

國家的最高目標

 

《禮記,禮運大同篇》提出,國家的終極目標是「大道之行也,天下為公。」(大道通行的時代,人人都不存私心。) 這個理想的儒家社會,也就是我們常說的「大同世界」。這是一個消除了人與生俱來的劣根性(貪懶)的社會,是一個不自私的社會。孔子終其一生所努力的,就是希望通過教育子弟,改變社會氣質。同時影響君王,由上而下,借助禮樂的教化,規範各個人的行為,從而達到理想的大同世界。

 

聯合國成立時,身為安全理事會常任理事國的中國,把禮運大同篇的刊石,立在聯合國總部。這應該是聯合國的終極目標。可惜中共入聯合國時,該石有違當時的意識型態,把他移走了。如今不知流落何方?而今大陸改弦更張,又到了重刊的時候了。

 

《洪範九疇》和《禮運大同篇》是儒家政治思想的基幹。以後再詳細談。

 

2014/10/14初稿,2015/2/22 修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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